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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與環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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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與環(一)

趕集的日子到了。

張家村的老少替自家男人裝上烙餅,目送他們遠行。

背簍一走一顛,逗的小郎咯咯的笑。

宋實唯翻了個身,抓著一個軟和的東西就墊在臉下,繼續睡了過去。

臨近城門,熙攘頻雜。茶肆、小販、貨郎熱鬧非凡。

灰黃色的城門染上一層薄霜,像是沾了水的糖漿,硌牙。

抓著漢子衣裳的小郎一聲聲叫著,“爹爹,爹爹。”

“爹爹,我想要這個!”

“爹爹,······”

車軲轆碾上石子,車身抖動。

宋實唯揉著腦袋醒來,見他正襟危坐,“你要不要也躺下來休息會兒?”說著,往旁邊挪了挪,伸手在空的位置拍了兩下。

見他沒反應,宋實唯迷糊地抓住他,一拉一拽,跌入被褥上。

遐觀半撐半臥,錯愕地睜大眼睛看著她。

“宋實唯,你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!哪怕是我,是我······也不能這樣!”遐觀急迫地叫出來。

他竟然叫她的名字!

這是宋實唯第一次聽他大聲說話,不渾厚,不陰柔。

他的聲音一直很淡,閉著眼聽,是分不太清男女的。

宋實唯捂住他的嘴,迷迷糊糊得,“遐觀,我好困。再陪我睡會兒吧。”說罷,摟著他的胳膊,靠在他肩處,“遐觀,你真好。”

肩膀是硬的,繼續拱了拱,“遐觀,你是香的。”

遐觀錯愕地看著她,哭笑不得。只得盯著車頂出神。

馬車該換了,遐觀得出這樣的結論。

低頭看了眼睡得香甜的宋實唯,試著挪動有些發麻胳膊。不料,“你!”宋實唯看著近在咫尺的遐觀,腦袋有些懵。

她做了甚麽?

她直起身,拱手致歉,“我,我······”頓了一下,低頭補充道,“若是我惹你不悅了,那你就冒犯回來吧。”

宋實唯一面說著,一面伸出自己的手,等他冒犯回來。

“呵”,遐觀被宋實唯這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逗得笑出了聲。

“我是男子。”眼神閃躲,避開宋實唯的視線,“你是女子,吃虧的總歸是你。就算是我這樣的身份,也是女子吃虧的。你當愛惜自己的。”

“你是什麽樣的身份?”宋實唯銳利地追問。

遐觀被迫與她對視,“我是內侍。”

這是他第一次,直觀且不加以任何掩飾的說出自己的身份。以前是不敢,現在是想告訴她,自己是一個不完整的人。

不是男子,也不是女子。

“那又如何?”宋實唯不屑地問道。

那又如何?

遐觀正直身子,詫異地看著宋實唯。他聽扈大姐提起過,但遠遠沒有這一次,來的讓他震撼。

她問他,“那又何如?”

收回不悅,宋實唯重覆道,“你曾經是內侍,現在不是。”

“遐觀。”宋實唯喚著遐觀。

攥著衣衫的遐觀擡眼看著她。

“你不要給自己判罪。”

“活著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若是你自己還要給自己建一個籠子,那得活的有多苦啊。”

說的好聽是建一個籠子,說的難聽點就是自己挖坑,再用自己挖出來的土埋自己。

阿觀就是阿觀。

建一個籠子困住自己?

遐觀想到竹園的靜室。那間實唯要花很長時間待在裏面的房子。

下意識問道,“那你呢?”

“嗯?”

宋實唯茫然地看著遐觀,一瞬間明白過來他話中的意思,笑著搖頭,“你說靜室啊?”

遐觀點頭,“你不也困著你自己嗎?”

“什麽時候的事?”宋實唯意外地挑動眉毛,打趣地問道。

“我見過你在靜室裏打坐。”

宋實唯被他的話吸引住目光,湊近道,“老實交代,你什麽時候開始註意我的?”

說一開始?還是說意外?

那不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?

摩挲衣物,這是遐觀沈思時常有的習慣。

宋實唯自然也有觀察到。

遐觀看著靠在車壁的宋實唯,“你不擔心會被人瞧不起嗎?“他一直想問這個問題,卻一直不敢問。

在宮裏也不是沒聽人提起過,這出了宮的大內侍,有點銀子的都會在承恩街置上一套宅子,再尋個女子,或贖或買,娶進家裏兩人作伴。

這也不是什麽新鮮事。

像他這樣沒銀子沒身份的,存個幾十兩入廟才是最常見的路。

那嫁給內侍的女子,都是要活生生的守一輩子的活寡。要是遇見個不好的,門也不讓出,遇見個好的,和尋常的夫妻也沒甚麽差別。

內侍出個門,若是沒身份沒錢的,總是免不了挨上幾句臭罵的。更何況那些個女子,也都會跟著被人瞧不起。當著面說的話句句都是好聽的,那背著的話句句都帶著毒。

遐觀不想宋實唯因為他而遭受這些。

若是,過幾年,宋實唯不想和他做伴了,他還能去廟裏躲世俗裏的紛擾。

可她呢?

她什麽都沒有得到,卻還要擔一場名聲“罪”。

“瞧不起?”宋實唯不屑地反問,半倚半靠的歪在褥子上,手指轉動發帶的尾梢,緩慢地說,“只要有人,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瞧不起。今日瞧不起你吃的差,明日瞧不起你不幹凈,後日瞧不起你家房子掉土。你說,這瞧不起哪日裏是消停過的?”

遐觀想了想,的確是如此,又聽她道。

“既然瞧不起一直都會存在,那我何須介懷那世人眼中的丁點瞧不起?”

“他們活他們的,我們過我們的日子。既然兩不相幹,就別聽那些人放屁。”說到此,宋實唯不耐煩地擺擺手,“你也不怕臟了自己的耳朵。”

說完,目光如炬的看著遐觀。

宋實唯不是尋常女子也不會扭捏作態。偶爾蹦出一兩句粗話也與她的氣性極為相搭,豪氣得很。

他問她“沒有想過去仗劍尋江湖嗎?”

她答“今晚吃魚怎麽樣!”

初時聽見,遐觀吃驚了一刻鐘才緩過神來,現在已經能夠毫無波瀾了。

宋實唯側躺,手撐著頭好以整暇地看著遐觀,語氣輕幽地繼續道“你要是因為這些屁話汙了耳朵,再也聽不清我叫你的名字,那我可是要生氣的。”

“實唯,我不會的。”遐觀連忙接話,看著宋實唯壞笑的表情,垂眸重覆道,“你放心,我會聽見你叫我的名字的。”

宋實唯閉眼點頭,“我放心,你也放心。”說罷,又重新躺回褥子上,搭了一塊竹青帕子在臉上。

銀光穿過簾子,照在她的帕子上。

遐觀瞧著她的唇在帕子下動了動,慌亂地側頭,將身子朝向車門。

他不是故意的,他這樣想著。

須臾,車速漸停。

“怎麽了?”宋實唯機警地看向車門。

遐觀搖頭,他也不知道什麽情況。

“我去問問。”說著,伸手去開車門。

“客官,是城裏有貴人要出城。我等得先避一避。”外間的車夫敲了兩下車門。

宋實唯與遐觀聞言四目相對,都從對方眼中讀出,“不是什麽禍事就好”的信號。

“給爺滾!耽誤我家世子尋醫,扒了你們的皮。快!”一道粗狂的聲音在外面吼罵,緊接著是鞭子抽在馬上的聲音。

連著七八匹馬從城內一擁而出,馬蹄帶出一層厚灰。站在路邊的婦人漢子連忙擋在自家孩子的面前。

“快!你這賤民,好死不死,擋什麽道!”跟在馬匹後面的是三輛馬車,中間那輛馬車的車檐下掛著兩個小燈籠,上面赫然寫著一個“誠”字。

人們見了,連連後退避開。唯恐招惹上這陰晴不定的主。

這城裏的人誰不知道誠王府的世子爺的荒唐。誰要是招惹了他,說難聽點,今日你還能抱著婆娘暖被窩,明日你就在他的糞池裏冒泡。

誰抵得過他有一個好身份呢。誠王唯一的兒子,他的娘親誠王妃更是當今皇後一母同胞的妹妹。

只要事情鬧得不大,都會有人幫他處理。

這或許就是宗親吧。

哪怕再荒唐只要擔上“宗親”二字,也只不過是讓人拿出來議論兩句罷了。

如同鄉野中的族長,大家同姓,擁護同一份利益,誰家是誰家的媳婦兒,誰又誰的親娘,煩瑣覆雜的姻親關系。

前者與後者唯一的區別就在於,前者是皇權。

聞著這一聲咒罵,宋實唯挑開車簾。打馬而過的黑臉男子乜斜了她一眼,快速疾駛離開。

卷起的灰塵讓宋實唯閉眼縮回車廂內,拿著帕子擦拭臉上不存在的灰塵,以此遮住自己的沈思,擦拭的動作極為細致且緩慢,與她平時的做事方式截然不同。

對面的人臉色也不太好,似乎陷入了某種不好的回憶中。

凝重又掙紮。

少頃,回過神來的遐觀看著她將帕子疊了三折,方才停下手。

將自己手中的帕子遞了過去,“這還有新的。”

宋實唯沒聽清遐觀說了什麽,待看見他的手中的帕子,伸手接了出來,“謝謝。”盡管她臉上已經沒有灰塵了。

“二位客官,咱們現在可以進城了。您二位坐好,莫顛傷了。”

“好嘞。”宋實唯揚聲應道。

大概過了一刻鐘,馬車再一次停下。

遐觀理了理衣衫,朝宋實唯點頭,“到了。”說著,先一步推開車門,跳下馬車。

“終於到了,腰都要睡散了。”宋實唯嘟囔了句。

遐觀站在車旁,作勢要扶她。

宋實唯玩心大發,裝作無力地落進那手掌中。

“哎呀呀,突然一下子沒力氣了。快!遐觀,扶我一把。”說著,宋實唯作勢就要歪了過去。

“實唯。”遐觀喚了一聲,緊握住宋實唯放進手中的手臂。

“嘖嘖嘖!世風日下,竟在老娘門前裝蒜。”

還不等宋實唯真的歪過去,從店內走出的扈大娘打著團扇,一晃一晃地靠著店門打趣道。

“喲?扈大娘子今兒可趕早啊!今兒個可是有好貨?”宋實唯臉不紅心不跳地站直身,理了理身上的衣衫,不理會扈大娘地揶揄。

她本來就是在逗遐觀玩。

只要她不尷尬,尷尬的就是別人。

“哼!”扈大娘上前一步,用扇子敲了一下宋實唯的頭,“本以為你們兩會早幾日來的。”

見宋實唯站在一旁不搭話,看向剛付完車費過來的遐觀,憤憤道,“好你這個小子,姐姐是不是說過,讓你勸著她點。過節就早些下來,咱們一起備一備冬日裏的吃食還有來年的貨物。”仍是不解氣,擡頭瞪了一眼遐觀,“你們倒好,拖到現在才來。”

遐觀朝宋實唯看去,宋實唯咧著嘴討好地笑了笑。

“遐觀知道錯了。您現在有什麽要幫忙的,我這就去。”說著卷起袖子,就等扈大娘一聲吩咐了。

扈大娘聞言一噎,遐觀這孩子認錯態度總是這麽好,她也不知道說什麽了,“得!你們兩孩子,我拿你們沒轍。”

她話剛一落,被訓斥地兩個人看著對方,無聲地笑了起來。

活像兩個做錯了事後挨家長訓斥,結果家長又因為認錯態度好,從而小事化了後的幸災樂禍。

扈大娘見狀還有什麽不明白,她本也不是為了這事。不爽利地跨過門檻,她這店裏從早到黑,多的是事要她忙呢。

“遐觀。”

“在。”遐觀轉身看著宋實唯。

她背著光,看不清神情。

“遐觀,我還有點事要去處理一下。我就先不過去找罵了。”擡著下巴示意廚房的位置,還不忘小聲叮囑,“你也找地方躲著點。”

“好!早點回來。”

早點回來。

宋實唯在心裏又念了一遍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嘴上裝的無所謂,“對了,你上二樓,朝左邊數第三間房,就是靠墻的那一間是大姐給我留的。晌午我若是還沒回來,你就去那兒休息。”

想了想,沒什麽要說的,轉身出了門。

“妹子呢?”

扈大娘正在分揀菜販子一早送來的青菜蘿蔔土豆。

“她說她有事。”遐觀掃了一眼院中橫七豎八躺著的食材,自覺上前,“我幫大姐。”

鎖堂裏外。

成衣鋪裏走出一個俏郎君。

東拐八繞的停在一片稻田前。她不常來這裏,可這裏總有一種她說不上來的平靜感。

只是這樣遠遠的看著便已萬分有實感,而不是常有的飄在空中的虛感。

遐觀也給了她落在實地的感覺。

他說“你早點回來”

給她這一個沒有根的人遞了一雙手,讓她有溫可獲。

敲門聲剛落兩下,門便從裏面別人打開。冒出來一個小郎,眨巴著眼睛好奇是誰在敲他家的後門。

“宋姐姐!”小郎君睜大眼睛的喚道,“娘,宋姐姐來了!”

宋實唯笑著踏進宅子,“你現在還挺中氣十足的嘛。”上下打量一番,“看著是比之前有氣色了。”說完,宋實唯將手中的物什舉起來。

於慶的眼睛瞬時更亮了幾分,“這,這不是我想要的魯班鎖嗎?”

抱在懷中,傻笑地道謝,“謝謝宋姐姐。”

“於大哥呢?”宋實唯接過於慶推過來的茶水,抿了一小口。

於慶搖搖頭,想說自己不知道,他醒來的時候並沒有在院子裏看見爹爹的身影。

“來啦?”渾厚的聲音從背後響起。

“爹!”

“去寫幾個字拿來我檢查。”於海見於慶湊在宋實唯身旁,嘀嘀咕咕得,面色一沈吩咐道。

於慶一聽爹爹兇煞地聲音,借著宋實唯躲於海的目光。

於海見狀,二話不說上前拎起於慶,將他送回房間。等他收拾好這個不聽話的小子,就見院中只餘空杯盞,了然的踱步踏進書房。

果不其然,宋實唯趴在桌上,沖著一旁的枯梅枝發楞。

“你這養得活嗎?”

於海的腳步聲有些重,這與他的體重是有一定的關聯的。甫一經過窗外,宋實唯就知道了。

“這個還真不好說。”

於海也不知道,在山裏看見這枯樹枝樣子奇特才動了些許心思將其撿了回來,因此還專門尋了一個相襯得壇子才將它安置好。

兩人坐在書房裏有一茬沒一茬的閑談,從幹果的做法一直談到隔壁李家老爺得了一位小郎君。

“柿餅賣的怎麽樣?”

“我家娘子去吃滿月酒回來說······嗯?”被打斷話的於海,見宋實唯換了一面繼續趴在桌上,“賣的還不錯,咱們家的幹果可是出了名的好吃。不僅好吃,最主要的是圖一個新鮮。其他的幹果鋪子只能傻瞪眼。”

宋實唯點了點頭,坐起來平靜地註視著於海。

“要我說啊,還是宋小妹的點子。”於海繼續說,感受到一道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。

須臾間,於海臉上的笑掉了下來,朝宋實唯點了一個頭。

起身從身後的書櫃上的一排書中,抽出一本話本子。

封面上畫著一副宅中戲酒圖,女子翹起一條腿搭在男子的腿上,男子臉色潮紅飲著酒。

宋實唯接過“話本子”,不以為意地掃了一眼封面,頗有些意外地沖於海挑了挑眉。心裏想著,“你小子口味不錯啊。”

這番神情引得於海臉色大窘,青紅好一陣。

“這季的進賬全在這裏。”於海一面說著,一面指了指夾在“話本子”裏的銀票。

“菜譜這邊你看要不要再改動一下?”

宋實唯點點頭繼續翻看賬冊,大致看了一遍才合上賬本。拿著從賬本裏抽出來的銀票,在手中打了兩下。

“開酒樓這麽來錢的?”宋實唯看著手裏厚厚一沓的銀票,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,但開心是一定的。

抽出四張遞到於海面前,“拿著吧。”

不等他接,宋實唯直接塞進他的懷中。

她又不是萬惡的黑心老板,這點錢都舍不得給,還怎麽籠絡下屬。再說,救命之恩無以為報,但該拿的錢還是得拿吧。

是個人都得過日子吧,把日子過好不正好大家都心中期望的嗎。

一碰到這種時刻,於海總覺著自己的腦子不夠靈光,節前該去上上香,也給自己腦子開個光。

於海握著手中的銀票,感覺它燙燙的,像剛從蒸籠裏出來的。

他從沒想過自己可以掙這麽多錢。

淚眼婆娑地看著宋實唯,話在喉頭,壓著嗓子忍著顫腔,“掌櫃······不是,小妹。這錢太多了。我只盡了我該盡的本分,我不敢受。”說著,就要遞還給宋實唯。

宋實唯給於海的杯中續上茶水,她真的不懂安慰人啊。

僵硬地側頭不看於海,“這裏若是住不慣,你們也可以去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宅子,也好安個家。”

“您,這說的什麽話?”

宋實唯抿嘴,“慶哥兒可以去學堂了,你們別拘著他了。現在也沒前朝那般規定商賈之子不允科考。說不定,慶哥兒還能給你娘子掙個誥命夫人回來。”

“我這裏自然是能一直住得的,你們也總該為著以後打算。你不怕自己委屈,也該想著吳姐還又慶哥兒,買了宅子後給吳姐好好備置幾套衣裳首飾吧。我見她頭上帶的都好幾年了。”

“這······這如何使得?”於海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,活像個龍眼。

“有什麽使不得的?你們一未入奴籍,二為平民,三無罪。如何使不得?”宋實唯不讚同於海說出的話,又想起什麽繼續補充道,“他要是對科考不感興趣也沒事,跟著你還有吳姐一起做生意也可以。幹果鋪子還是酒樓任他選。”

說到此處,宋實唯停下話音,正色地看著於海,“我只有兩個要求。”

“您說。”

“一,必須是出自於慶本意,否則我不會同意的。”

於海點頭,示意她繼續講。

“第二嘛。”宋實唯難得靦腆的笑了起來,“我對做生意實在是沒什麽興趣,但怎麽說也是我的鋪子,我總是不願意看見它虧本的。要是真虧了,那也是沒辦法的事。我們都是希望它們好的,你們不能餓著我。我可是要養一大家子的人呢!”

“成!”

於海先是怔楞住,緊接著放聲大笑起來。

“別笑了。”宋實唯揮手打斷道,“菜譜拿來我瞧瞧。”

於海一聽,立馬正色起來。從賬本裏翻出疊成小方塊的菜單,鋪在兩人正前方的桌子上。

宋實唯走到桌子上,對著菜單沈思了一下,指著一個名字,“他的菜調一下。”

於海朝宋實唯手指的方向看去,‘誠王世子’被壓在白皙的指頭下。

從他的角度來看,竟然有種強勢的壓迫感。

他有些不解,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。據他所知,宋實唯與誠王世子並無往來。應該說,他也很少見到宋實唯。

“我有聽到酒樓生意不錯的風聲,聽說近來,一些學子,文人墨客,甚至是達官顯貴也會去?”

不等他繼續分析下去,身旁的聲音傳來。

“是。按照你的吩咐,菜品換了一遍,再加上酒樓的整修,與其他酒樓相比,新意百出。倒是吸引了不少的貴客。”

說著,看向桌上的名單,“這是這些時日以來,常來我們家酒樓的貴客。”

宋實唯平靜地傾聽著,端起茶杯抿了一口,輕飄飄地說,“剛剛那人的菜全部用重油重糖,還要保證好看,味道不錯。”

“嗯?”於海不解為什麽要這樣安排。

“就這樣做吧。其他的就先不用管,一切照舊。其他的就你看著安排吧。”

於海一面點頭,一面收起桌上兩張名單,擡頭小心地瞟了幾眼閉眼品茶的宋實唯。

忍了忍還是沒忍住,問道,“您,是跟這人有過節嗎?”

“呵。”聞言,宋實唯輕笑出聲,睜開眼睛看著正前方的人,“我一平頭百姓哪敢跟貴客有過節啊。”說罷,起身拍了拍於海的臂膀,“想多了啊!於大哥!”

“你也見過那世子,塊頭大的都快頂上我倆了。我琢磨著,他肯定喜歡這樣口味的,我這叫投其所好!”

“你可別誹謗我啊!”

宋實唯聳聳肩,一臉無辜。

於海臉上的狐疑之色更深了幾分,想起她來找他的那個雨夜。

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將她垂在鬢角處的碎發潤了一遍。額間浸出的汗珠立在額上也來不及擦拭。她行色匆匆趕來,雖然與他對話中察覺不出任何異樣,但仍能感知到她暴躁的心緒。

仿若被逼著站在崖邊的人。

如同自己當初跪在藥鋪前求藥的心灰意冷。

她將銀票放進手中後,只說了兩句話話。

“我想請你幫個忙。”

“幫我盯住誠王世子。”

“······”

緊接著是一陣沈默,他對上宋實唯銳利,隨時都要將人撕碎的眼神,淡然地點頭答應了。

為了方便行事,他得了宋實唯允許,在靈福街買下一棟正在低價售賣的酒樓。

月旬,宴滿樓正式開張。

宋實唯在開張之日,還帶了扈大姐一齊人去吃了酒。只不過不曾透出這是自己的產業。

扈大娘是想好好過日子的人,宋實唯並不想他們摻和到不必要的事情上。

現下就很好了。

“行了,別胡思亂想了。”宋實唯見於海杵在桌子旁神色覆雜地打量她,好笑地回視著他,“我手上不會沾血。我也沒必要為了這樣的人給自己惹一身腥。這樣你還不能放心的話,那我也沒辦法了。”

聞言,於海的臉色稍緩,不確定地說,“我想你也不至於做到那一步。”

宋實唯面帶笑容,拍了拍於海的臂膀,“還有人等我回家呢!”

誰知道她會不會做到那一步呢?

她也不知道。

如竹的身影跪在寒冷的雨夜中,忍受著周圍來往人群的議論。他跪在階下,階上的人紅衣招袖,觥籌交錯,成串的粉紅高掛於頂,連同他的影子都是那般的削瘦。

而造成這個場景的人,正坐在上好的包廂內左擁右抱,半遮衣衫的女子匍匐在他的兩跨之間。享受著屬於他的身份所帶來的一切樂子。

走出書房的宋實唯,站在院落外慣性地出神。

頭頂上的烈陽,照的眼前的黃土像染了一層金子似的,金燦發亮。

她只知道有人在等她回家。

這般想著,宋實唯的眼角和嘴角綻放出煙火。煙火是絢麗的,是短暫,是看過便不能忘得。

烈陽的壞處就是,它很曬。

回過神來的宋實唯眺望遠處,才想起來還有一事,趕忙回了院子。一個不留神撞上正跨出書房的於海。

“哎喲。”宋實唯被撞的倒退兩步,揉著額頭,先發制人道:“於大哥,你是個練家子吧。小弟我,身弱體虛,哪裏經得起你這樣的招呼。不行,你得賠償我精神損失費。”

“什麽?”

於海也是一頭懵,他沒想到宋實唯還會轉道回來,“什麽精神損失費?不是你撞得我嗎?”

“我不管。今兒個店裏賣的幹果我都要打包一份帶走,當我的精神損失費。”宋實唯一面說著,一面伸手向於海討要。

討不到就誓不罷休地模樣逗得於海無奈地搖頭,“一會兒讓你吳姐給你打包。”

“轉回來是還有什麽事?”

宋實唯正要答話,見旁邊廂房的窗子處,一個身影貼在上面。

於海自然也註意到了,“臭小子好好寫字。”

話罷,窗子處的身影抖了兩下,委屈巴巴地聲音傳來,“知道了,爹爹。”

宋實唯這才低聲問道,“那兩邊現在怎麽樣?”

聞言於海伸手示意進書房,宋實唯跟在於海的身後跨進書房。

“我剛也好奇來著,今日來怎麽不問問那兩邊的現狀。還以為你是另有什麽安排。”

祥雲客棧。

臨近晌午,就近下了工的漢子結伴走進食肆。

食肆的廚房裏,三個廚娘三個備菜的小工忙的不亦樂乎。扈大娘蹲在竈臺後面,將之前切好的木柴一條條塞進竈中,燒紅的木炭霎時間火光四起。映的扈大娘整個臉部紅彤彤的。

忙起來的食肆,是沒有任何規矩可言的。誰若是閑下來了,照著忙的人搭一把手。你幫一把我搭一把,這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親近了不說,做事起來也更有效率。

如果工錢到位,那就更好說了。

扈大娘站在門口環視了一圈井然有序的廚房,放心地踏出門檻。

與飯肆的緊張熱鬧相比,客棧的後院倒是清凈了不少。隱約還能聽見清脆的鳥叫聲以及它正在撲騰翅膀的飛進空中。

“撲通”

一個脫了衣服的土豆滑溜的從一只大手中滾進盛裝土豆的木桶裏。

那人的手上沾著泥巴,一兩個泥點甚至在他白皙的手背上開出了花。

“辛苦了。”扈大娘走過來沖遐觀歉意地笑了笑,“說是來讓你們吃飯的,沒想到還讓你在這裏當苦力。”

遐觀仰視穿紅衣的扈大娘,“實唯做得的,我也能做的。”

聞言,扈大娘眉毛輕挑,“那成。這一筐子的土豆得給老娘在午間前全捯飭出來。”一點客氣的意思也沒。

這可是你說的。

遐觀對此並不意外,到哪裏都是要幹活的。

更何況這是宋實唯的產業。

爽快地應道,“好。”

坐在廊下的遐觀重覆著手中的動作,半個時辰後,遮住木桶底面的土豆逐漸升至木桶頂部。

太陽照在水缸裏,波光粼粼,溢著一層金光。

遐觀擡起僵硬地脖頸,朝向水缸,觀察了一下。

正午了。

他提起木桶穿過拱形石門,就見扈大娘手撐在腰上,吩咐著小夥計忙裏忙外。

好一副爽利勁!

“大姐,這些放哪裏?”

遐觀溫和的聲音與這個忙碌的房間顯得格格不入。

扈大娘在遐觀走過來時便已經註意到他了,一個五官端正的清秀郎君,誰見了不迷糊啊。

她不由得心裏暗嘆,“小妹可得早點拿下啊。”

“放廚房裏吧。”

遐觀點頭進廚房。

“哎喲,我的手!”一道尖銳的女聲從廚房裏傳出來。

扈大娘與停在半路的遐觀對視一眼,忙提起裙擺,搶先一步跑進廚房。

孫廚娘捂著胳膊靠在墻上,面色慘白,被捂著的胳膊顫抖不止,藍色布衣冒著層層白煙。

扈大娘見狀,心道不好。疾聲厲斥,“還捂著做甚,快,取水來。”

一面指使楞在原地的小夥計,一面上前拉開孫廚娘捂胳膊的手。

“你得把胳膊露出來。你·······”扈大娘蹙眉看著孫廚娘,說到這裏環視了一圈廚房,言下之意不言而喻。

妹子曾經叮囑過,在廚房裏做事,被熱水滾,被木炭灼都不是小事。也叮囑過她要怎麽做。

白著一張臉的孫廚娘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,“脫······脫。”

“行,你忍忍。”扈大娘接過遐觀遞過來的剪子,不一會兒,被熱水滾過得胳膊便露了出來。上面一層淡粉紅色,甚至近手肘處已經有一兩個小水泡。

遐觀拿著葫蘆勺舀了半瓢水遞到扈大娘的水中,淋了半晌的涼水。孫廚娘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。

小夥計在扈大娘的吩咐下,帶著孫廚娘去看大夫。還不忘囑咐孫廚娘先休息幾日再來。

此時,外間的小夥計又送進一沓點好的菜單。扈大娘掃了一眼廚房裏忙碌的人,又看了一眼水中的菜單。

揮散小夥計去前廳招呼客人,麻利的卷起袖子就要自己頂上去。

一旁的遐觀接過菜單看了一番,按住扈大娘的動作。

“大姐,外間還有的忙,這裏就交給我吧。”

經過剛剛一遭的扈大娘並沒有如往常的好氣性,蹙眉看著遐觀。

想起竹園裏的一日三餐皆是出自他手,更何況妹子又是個挑嘴的。

想來他還是有幾手的。

思及此,沖遐觀點頭,也來不及吩咐就轉身去去了前廳。

短暫的觀察過後,遐觀很快的上手炒起菜。報了菜名給他,他淡淡地點頭開始吩咐要用的食材。

倒是引得一旁另外兩個廚娘頻頻側首,兩人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。

離遐觀較近的杜廚娘憨憨地笑了兩聲,打破壓抑的氣氛,“小兄弟,看著年紀尚且不大吧。”

杜廚娘邊說著邊打量,言中之意昭然若揭。

聽得此話的遐觀回頭看著他,淡淡的回了句,“二十有一。”

杜廚娘一聽此話,眼中驚喜萬分,沖身旁的嚴大娘使眼色。

“小兄弟貴姓啊。”

“宋。”說完,在無人註意的地方彎了彎嘴角。

“宋小兄弟·······”杜廚娘又憨憨的想起來,想著這樣白凈的小郎君與自家的小娘子也般配的。

這會做飯的男子,能體諒女子的艱辛。

這樣想著,口中的奉承張口就來。還不待她說出準備好的說辭,一旁的嚴廚娘推搡著她,小聲嚴肅道,“宋!”

一頭霧水的孫廚娘看著嚴廚娘,不解地問道,“宋,怎麽了?”

聞言,嚴廚娘忍住叫出來的沖動,壓著嗓子出口之前朝遐觀的方向看了一眼,才低聲道,“你莫忘了,咱們掌櫃的,可還有個姓宋的。”

“啊?”杜廚娘驚呼一聲,怔楞看著嚴廚娘。

兩人不約而同想起剛剛他與老板娘交談的模樣,顯然是極為熟絡的。

孫大娘見嚴廚娘點頭,方才確認心中所想,回頭看著遐觀。

喉中艱澀,“宋小兄弟啊,多有冒犯,多有冒犯。”

“是啊,是啊。”

這下,換遐觀一頭霧水了。

想開口打探,又不知從何探起。不過,那兩人莫名其妙總搶著他的活幹,不知疲為何字。

他想勸上兩句,也只幹巴巴說了句,“我來吧。”

這樣的氣氛,一直持續菜單不再遞進廚房。一群人才得以停歇下來,捶背的捶背,歪坐在一塊兒的靠著墻竊竊低語,說著樂子逗趣。

遐觀沖凈手後,沖孫廚娘道了句,“辛苦了。”便出了廚房。

站在拱形石門下,陽光照在墻壁上,白灰粉刷的墻壁看不出原有的泥色。不夠光潔地壁面,站近看,猶如扭曲的枯藤椅般的長縫隙躍然入眼底。

墻尾端處畫著兩個看出模樣的似樹又似花的圖案。尾端處斑駁的痕跡,泥土染在墻壁上,硬生拉出一種對抗性。

它無聲抗議,“它不要被埋在地下,它也要站在高處,俯瞰青樹艷花,聽蚊蟲嘶鳴,鳥兒嘰喳。”

陽光一直照進土壤裏,吞了水的土不是黃的,是類比核桃木般的顏色。它又閃在小樹葉上,小樹葉輕搖,又反射進遐觀的臉上。

白色光線被他遮在眼下,睫毛輕顫。後退兩步,離開墻角。穿過石門很快來到客棧的後院。

果不其然,扈大娘打著扇子坐在廊下飲茶,一杯接著一杯的往裏灌。

遐觀理了下衣衫,低頭顧了一眼,見沒有失禮之處,這才上前。

朝扈大娘拱手道,“大姐。”

“是遐觀啊!快來坐。”扈大娘回頭看著遐觀,指著身旁的木凳說道。

閑下來的扈大娘神色輕松,喜笑顏開,“今兒個托你的福。來了不少客,說是我扈大娘換廚子了,要來嘗嘗。”說著,意味深長地看著遐觀,“你猜怎麽著?”

剛坐下的遐觀看著扈大娘不語。

惹的扈大娘逗趣意味更深了幾分,“你要不來店裏幫忙吧。”

遐觀搖頭拒絕,溫和地開口,“竹園很好。”

竹園也缺廚子。

心裏想著什麽,臉上是藏不住的。

扈大娘看一眼便知這小子心裏想的是甚麽。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氣,好在妹子沒看錯人。

這年輕的小娘子若是眼花不識人那可是要賠進去一輩子的。

“你和妹子在城裏住段日子得了。正好也幫姐姐解解困。現下兩個廚娘自是忙不過來的,再是一時半會也找不來合適的人。”

“要是這段時日,找來人了。你們在回去就是了,這天越發冷了,再下來可就得等年前了。”說著,扈大娘掩著帕子擦眼角。

哽咽地問道,“你覺著怎麽樣?”

早先對宋實唯時常賣弄得演技嗤之以鼻,現下用起來也得心應手。

聽的遐觀欲言又止,不好拒絕也不能答應。除了留下他,還要留下宋實唯。

他不能做主。

“大······大姐,等實唯回來再說吧。”遐觀猶疑地開口。

思忖片刻,又補充道,“她想在哪裏,我便陪她在哪裏。”

有宋實唯在的地方便是家。

他心安。

言盡於此,扈大娘心知再說無益,便也止了話頭。

他的廚藝可是做不得假得,怎麽著也得留下幾日。扈大娘心中思量著待會兒再演上一演。打著扇子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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